浅谈粤语音乐剧《大状王》的音乐特色
30.11.2023 | 剧场

粤语音乐剧《大状王》由2014年开始酝酿、构思;筹备、创作,到2022年正式首演,前后历时达八年之久,以本地情况来说属绝无仅有。 《大状王》作曲家于音乐方面的新尝试效果奇佳,与欧美同类剧目相比也毫不逊色。本文将就「中西并重」、「兼收并蓄」、「前后呼应」三方面,浅谈《大状王》的音乐特色。

中西并重:现代西洋音乐剧vs清代公堂戏

音乐剧是西方的现代艺术形式,但《大状王》的故事却发生在清代,体裁与题材之间明显存在时空、文化及地域差异。然而剧中三场重头公堂戏(〈申冤〉、〈翻案〉和〈终审〉)都非常流畅自然,上述差异仿佛不存在一样。当然,影响整体效果的元素很多,曲、词、服装、布景、灯光、道具等等全都应记一功。那么作曲家如何在音乐方面协调这些差异,令效果流畅自然呢?

开端40秒,以音乐确立「时」与「地」

「中西并重,兼收并蓄,前后呼应」就是箇中关键。以开场曲(也就是全剧第一首歌曲)〈申冤〉的开端为例,这首歌曲规模之宏大,内容之丰富,风格变化之阔,戏剧功能之多,在音乐剧来说可谓十分罕见。开场的瞬间,观众就恍如置身古代:〈申冤〉劈头第一响就是鼓声,再由说书人念出七言绝句:「状棍从来无天装,戾横折曲在公堂,千古难翻六月雪,还看一代大状王!」。这首诗相当于传统相声或评书里的定场诗,诗句之间响起的鼓声类似戏曲中的锣鼓;到了最后一句,渐渐加速的鼓声却接近西乐手法,然后是苦主喊冤(「申冤呀」 ),下一句再模仿粤曲拉腔。短短40秒,作曲家靠着鼓声、定场诗与拉腔乐句,已经点明「时」(古代)与「地」(皇朝时代公堂),同时用上传统表演形式(说书/戏曲)与西乐,突显全剧音乐上中西并重的特点。

配合叙事,融合与转换中西风格

之后西洋乐器短笛奏起一个经常在剧中重现的动机(即「旋律片段」),代表意气风发的男主角方唐镜。不过旋律虽然由西洋乐器所奏,但旋律本身却采用中乐常用的五声音阶,而且采用不少中乐作品常用音型,听起来倒像中乐笛子多一点,伴奏的敲击乐器也以中乐排鼓为主,辅以脚踏钹和大鼓。剧中群众随即交代原告被告身份,伴奏的西洋乐器越来越多(电吉他、长号和爵士鼓相继加入),音响效果也越来越西化——虽然如此,一直未有出现的琵琶也在这时加入,琵琶乐句明显采用五声音阶。说书人充当县官,以说唱(带节奏、韵律及伴奏的吟诵)形式交代案情的段落,音乐整体都变得十分西化;正义状师何淡如准备登场时,乐曲一方面以歌词点出「何淡如」的名字,另一方面则以小提琴奏出代表何淡如的动机(同样将在剧中不时重现)。同样,乐器虽然是西洋乐器,演奏时却带有不少滑奏,模仿二胡效果。由此可见,中西乐风格的融合与转换,都经过精心设计,配合叙事发展与角色交替,循序渐进地演变。

自报家门与文字着色

何淡如登场的时刻,又是中西并重的好例子。他登场时案件没有马上开始审理,而是让何淡如唱出「如像春秋/将真相验明/是非先与后/寻问凶手/当追到尽头/自知真与否/是与非全掌握于我手/大概虎狼此刻心颤抖/却恨无路走」这几句与剧情没有直接关系的歌词。西洋音乐剧经常以角色唱出一首完整的独立歌曲来确立自身形象(「我是谁」之歌),或交代角色的欲望与诉求(「我想要」之歌),极少在歌曲中段加插几句介绍自己的歌词。倒是粤剧经常采用类似手法,称为「自报家门」。证人张千作供时,无论台词与节奏都甚有粤剧白榄特色,但伴奏却加上一个低音旋律和一个高音次旋律——这是西乐典型的对位法;此外这段还有另一处富心思的设计:他唱到「正好敲响三更鼓」的时候,刚好钹也敲了三下,正与西洋声乐曲里「文字着色」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山歌、南音、数白榄与70、80年代香港文化

第二幕开场曲〈翻案〉和剧情高潮〈终审〉也同样中西并重,但选用的中乐元素略有不同,偶然更引入香港本地20世纪70、80年代流行文化元素。例如〈翻案〉以山歌似的旋律掀开序幕,接着唱出「升堂——威武」两句,其中「威武」按传统以戏棚官话唱出;之后群众模仿唢呐的声音唱出广东音乐《得胜令》(此为70年代电视剧《民间传奇》主题曲,也因此广为人识),中段又引入广东南音元素和数白榄,不过「月光光/照地堂/邬家有只大豺狼……」这段唱词,却是改编自80年代悬疑电视剧《发现湾》片头。上文提到的戏曲元素,除了有助跨越属于当代的音乐剧与清代题材的鸿沟以外,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功能:让公堂审案也可以大规模地用音乐表达。

欧美音乐剧中的法庭戏:叙事说理以对白为主

公堂审案在《大状王》是重头戏,原告被告、陈述申诉、盘问辩解,台词少不免大量叙事说理,按道理这类场景宜用对白多于歌唱——这正是欧美同类音乐剧作品的处理手法。音乐剧中最著名的法庭戏,大概就是美国音乐剧《律政俏佳人》(Legally Blonde);另外,德语地区音乐剧也相对较多出现法庭戏,例如《蝴蝶梦》(Rebecca)、《画家席勒》(Egon Schiele)和《马特洪峰》(Matterhorn)。可是,上述四出音乐剧的法庭戏,无论是交代案情,还是控辩双方舌剑唇枪,都全部以对白交代,没有歌唱,没有说唱,连背景音乐也没有。 《律政俏佳人》第一场法庭戏里的确有一首歌曲《There! Right! There! (Gay or European?)》,但内容却是辩方律师团队争论证人是否同性恋;《蝴蝶梦》里,男主角Maxim因涉嫌杀妻受审时,控辩双方以及法官的言论也同样以对白交代,只有旁听者对所见所闻的反应才以歌唱表达。

《大状王》中的公堂戏:叙事说理皆穿梭于对白、说唱、歌唱之间

《大状王》的三出公堂戏,却大部分以歌唱或说唱交代,即使采用对白,背景音乐也从未停下。例如长达16分钟的〈申冤〉里,乐团要么为唱段或说唱段伴奏,要么为对白提供背景音乐,而且配搭组合多姿多采。例如县官以说唱交代案情,群众以合唱加强效果(「老妇黎氏/话马富杀咗人……」);被告马富作供,则用歌唱形式,群众同样以合唱加强效果(「一切内情待我讲[群众:讲讲讲]……」);打更人张千作供时,则先用白榄(也是说唱的一种),后用群众合唱,再改为张千独唱与群众合唱交替(「(白榄)当晚我行经马府……[群众:马富恶毒/杀李四重咁狼戾……](张千唱:马富恶毒/要李四浴血归西/打[群众:打]……」);然后再以对白交代马富这时在审讯中正落入下风。

香港粤剧与影视音乐

音乐剧作曲家要考虑对白与歌曲之间的衔接,务求效果自然流畅,因此最常见的结构是「对白—伴奏响起并与对白重叠—主歌(旋律起伏较平淡,接近说话)—副歌(旋律性强的部分)」。可是观众会发现,〈申冤〉的音乐从未停止,台词则在唱/说唱/对白之间出入自如,毫不突兀。能做到这种流畅的效果,与引入粤剧元素关系颇大,因为粤剧也经常唱白夹杂,而且念白也有「浪里白」(带伴奏)、「诗白」、「白榄」等种类。 〈申冤〉在开端五分钟让观众感受到粤剧元素之后,就借助粤剧唱白夹杂、念白多样的优势,营造出欧美经典剧目也未曾达到的效果。

顺带一提,上文提到剧中音乐经常时中时西,乃至同时兼备中西,例如五声音阶旋律配合西式和声、以西洋乐器模仿中乐效果等等。然而无论是偏重中乐还是西乐的乐段,听起来也合情合理。原因之一,是因为这种音乐效果本来就在香港戏剧音乐里很常见,在粤剧和影视音乐亦如是。 20世纪中叶开始,粤剧(尤其薛觉先的剧目)乐队已开始引入西乐乐器如小提琴、色士风和大提琴;70年代起,古装电视剧涌现,当中无论主题曲、插曲,还是配乐,都不乏中西兼备的声音,例如中式旋律配西式和声及中西乐器(如《天龙八部之六脉神剑》主题曲〈俩忘烟水里〉[1982,关正杰、关菊英主唱]),或中式旋律配全西式和声及配器(如《倚天屠龙记》主题曲[1978,郑少秋主唱])。因此可以说,在戏剧中采用中西并重的音乐,对本地观众来说都十分熟悉,是次于清装音乐剧的运用也就显得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音乐剧中的地域色彩

事实上,西方的音乐剧作自19世纪起,已开始因应题材、情节或个别乐曲的歌词内容,采用相关地区的音乐风格。虽然有时失诸笼统,但始终兼容不同地域的特色,例如19世纪法国作曲家比才的歌剧《卡门》(Carmen),故事发生在西班牙,音乐就呈现不少西班牙特色;到了20世纪的音乐剧,也经常出现同类做法:《屋顶上的小提琴手》(Fiddler on the Roof)主人翁是犹太人,音乐也采用不少犹太音乐手法;《国王与我》(The King and I)故事发生在暹罗(泰国),音乐及舞蹈都融合南亚另一国家柬埔寨的元素,权充东方风情。因此,在《大状王》中因应题材及剧情所需融入粤剧或中乐特色,也跟音乐剧的习惯一致。

兼收并蓄:歌曲风格多样

至于「兼收并蓄」,指的是音乐剧的音乐本身就以多元化为特色。 「音乐剧」在20世纪初称为「音乐喜剧」,表演形式受19世纪盛行的多种综艺节目(例如歌舞杂耍剧vaudeville及滑稽剧burlesque)影响,讲求多元化。因此音乐剧经常融合各种现存风格,包括古典、爵士、流行和摇滚等,同一剧目中经常出现不同时代风格的歌曲。例如伦敦西区经典剧目《歌声魅影》(Phantom of the Opera)当中,〈Prima Donna〉一曲采用19世纪浪漫派圆舞曲风格,〈Phantom of the Opera〉兼备摇滚与歌剧风格,〈All I Ask of You〉则是流行风格抒情歌。

童谣、圆舞曲、百老汇风格与流行抒情歌

《大状王》也不例外,有时甚至在同一首歌曲中多次转换风格。除了粤剧风格,在《大状王》或多或少出现过的风格还有很多,例如〈报应〉采用了童谣(「望见老鼠在灶边……」)以及19世纪的浪漫派圆舞曲(「眼前坏蛋正提步……」)。八爷在〈有借有还〉中上场时,〈报应〉中的圆舞曲重现(「往时恨/此际全部消散……」);之后八爷的华丽唱段,却采用1920年代百老汇齐格菲歌舞团(Ziegfeld Follies)风格(「我不会仁慈布施……」)。

此外,流行风格抒情歌(ballad)也有不少,例如〈细雪〉、〈悬崖〉、〈莫对我心软〉、〈雪地寒山〉和〈倾听〉。其中〈雪地寒山〉同时明显深受西洋古典音乐影响,作曲家以对位法象征杨秀秀、阿细和方唐镜三人心有灵犀(「走过了沧海一路满天乌鸦……」)。 「对位法」是西洋音乐中一种历史悠久的写作手法,务求同步呈现两个或以上的旋律时仍能保持优美。这里采用对位法体现「心有灵犀」是相当特别的设计,因为通常在音乐剧里,对位法要么表达对抗、质问(如《Love Never Dies》〈Devil Take the Hindmost〉、〈Phantom Confronts Christine〉) ,要么交代各人心思甚至私心(如《Les Miserables》〈One Day More〉),表达心有灵犀反而不多见。

佛教音乐、滑稽歌、摇滚与流行民谣

〈撒一场白米〉和〈踏上清源〉则糅合了佛教音乐元素:〈撒一场白米〉以僧侣颂唱梵文《心经》掀开序幕,五声音阶主题加上钟声,营造出一片佛门景象;〈踏上清源〉旋律带有南音特色,伴奏却配合管钟与颂钵,合唱团则哼唱「Ohm」,类似梵咒音节「唵」,也就是佛教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得、咪、吽」的第一个字,种种设计都与何淡如的身份与遭遇相配。

除了戏剧化和深情内省的歌曲,音乐剧一般也会加插轻松时刻,舒缓气氛。 《大状王》里,调节气氛的重任就落在〈一时无两〉(2022年首演版)、〈最衰都系你〉和〈正义朋友〉身上。 〈一时无两〉一方面采用五声音阶旋律和琵琶,另一方面糅合少量夏威夷风格。 〈正义朋友〉则简单明快。至于〈最衰都系你〉初段将斗嘴争执与轻快活泼的音乐及铜管滑奏同时出现,效果十分滑稽。其他音乐风格还包括摇滚(〈一念一宇宙〉)以及流行民谣(〈有阵时〉)。

粤剧、童谣、圆舞曲、古典、1920年代百老汇风格、抒情歌、摇滚、流行民谣和佛教音乐,全都在《大状王》占有一席之地,说是「兼收并蓄」,也实在没有夸张。

前后呼应﹕动机反覆出现与歌曲铺排

《大状王》的另一大特色,就是歌曲之间经常出现微妙的呼应,其主要手法有二:一是动机反覆出现,二是歌曲铺排。动机反覆出现,而且重现时加以变化以切合当刻的情感表达,原是19世纪浪漫派音乐颇常用的手法,不少重要作曲家都应用过,例如柴可夫斯基、李斯特、白辽士和华格纳——虽然名称各异,但手法却大同小异。当中以华格纳的主导动机(leitmotif)手法应用得尤其精密,无论是一人一物,还是一种情感,都可以用主导动机代表,在音乐里穿梭出现,用以营造气氛,甚至充当人物心理或剧情的暗示。这种动机反覆的手法,无论在音乐剧还是电影音乐也相当常见(例如电影《魔戒三部曲》(Lord of the Rings))。不过比起其他音乐剧,《大状王》里反覆动机的数量却多得多:一般音乐剧反覆动机数目在十个以内(例如《歌声魅影》有八个),但《大状王》则多达二十来个,单是〈申冤〉一曲已包含了十个反覆动机,而且这些动机在其他歌曲穿梭,时而见于旋律,时而见于伴奏,时而见于背景音乐(underscore,即演员念对白或演戏期间的音乐)﹕例如阿细唱出「天咁黑渠焉会望到人……」时的旋律,就在〈报应〉、〈翻案〉和〈终审〉重现;方唐镜出场时「问世间官司/胜败会否先知……」的旋律,则在〈福临门〉、〈最衰都系你〉、〈莫对我心软〉、〈道德经〉和〈终审〉重现。

另外,在歌曲铺排方面,也可见作曲家巧妙的心思。作曲家弃用音乐剧常见的简单「再现歌」(reprise,在剧情较后处采用已经出现过的旋律,当作一首完整歌曲,但配合不同歌词,或以其他角色演唱),反而将出现过的旋律加插在新素材里,既能互相呼应,又能与剧情紧密扣连。例如〈细雪〉、〈莫对我心软〉和〈倾听〉这三首抒情歌在音乐上的关联异常密切,而且戏剧铺排上,三首歌曲分别处于第一幕中段、第二幕后半和第二幕结尾。三首都包括杨秀秀的唱段,而且都出现与杨秀秀有关的相同乐句:〈细雪〉开端飘渺的哼唱段以及主旋律(「似雪花/飞满天……」),在〈莫对我心软〉(「有几多山川……」)和〈倾听〉(「我闭起双眼睛……」)都重现,听来仿佛后两者都从〈细雪〉发展而成。虽然三首歌曲共通点不少,但音乐上也各有特色:〈细雪〉气氛较悠远,配器清丽简洁;〈莫对我心软〉方唐镜先开口,充满沉思似的平静,但从杨秀秀的唱段开始却轻松活泼得多,配器也起简洁为主;〈倾听〉刻划的情境本应孤单清冷,但作曲家却加入合唱,配器也很丰富,所以音响效果反而是三首之中最丰满的。

即使是首尾呼应效果最明显的〈申冤〉和〈终审〉,也不只是「旧曲新词」:事实上,〈申冤〉和〈终审〉最相似之处也不过是开端而已,〈终审〉稍后出现不少新的旋律素材,例如方唐镜与阿细唱「福端康要痛打……」、方唐镜与福全互相示威(「我有胜算……」)、方唐镜与福端康舌剑唇枪,这些旋律都是之前未出现过的,因此即使开端相似,但〈终审〉却绝非〈申冤〉的「再现歌」,反而随着剧情,将气氛推进至最高点。

结语

诚然,《大状王》选取了一个对音乐剧来说很有挑战性的题材,内容与形式之间更充满各种先天矛盾。虽然过去香港也有音乐剧选用中国题材,讲古代故事(如《太平山之疫》、《利玛窦》和英语音乐剧《金瓶梅》),但两者结合之余再加上公堂审案,再以歌唱形式处理审讯的主要内容不但是新尝试,更是纵观纽约百老汇、伦敦西区以至维也纳等世界音乐剧重镇都绝无仅有。大家聆听原声大碟或是欣赏现场演出时,不妨留意一下音乐里中西并重的痕迹、各种风格的交替融合,以及歌曲之间的微妙呼应,仔细品味创作人精密的铺垫与巧妙的心思。


作者

郑晓彤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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