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作為喪禮:梅卓燕的《囍》
1.6.2023 | 舞蹈

攝影:Eric Hong @ Moon 9 Image

有人說人生有兩種顏色,中年之前是紅色,常常收到舊同學和好朋友的結婚喜帖;中年之後是白色,開始奔赴靈堂跟長輩或同輩話別。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在劇場的舞台上,看到一齣結合這兩種顏色及其象徵含義的舞蹈,那是由梅卓燕編舞、陳建文共同演出的《囍—紅色的承諾》,場刊說要「從婚嫁習俗反思誠信與承諾」,卻從女子的婚嫁命運延伸一個城市的身世。舞台上的梅卓燕有兩套衣服,開頭是一襲上衣下裳的白色婚紗,後來換上中式的紅色裙褂,然而,白色在西式是禮服,在華人的傳統卻是喪服,「婚禮作為喪禮」由是貫串整個演出,並且牽引喜慶與死亡、承諾與暴力等雙重意義,這是一個逆反「儀典」(ritual)的故事,同時也是一個時代的「寓言」(allegory)。

美國表演論者謝喜納(Richard Schechner)指出儀式或典禮是一種集體記憶的行動,協助我們處理生活困境的過渡、矛盾的關係,以及日常規範被等級制度和慾望所暴力干預的狀況,通過一系列象徵系統的實踐,讓人進入新的階段。以「婚禮」來說,是踏入成人、承擔責任和開拓生命的儀式,但在《囍》的主題探索上,梅卓燕從傳統「盲婚啞嫁」說起,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強制下,女子被迫嫁入陌生的家、面對從未見面的男人,當中的恐懼與焦慮化成滿台鬼影幢幢的意象。《囍》有三條敘述主線,彼此互相扣連,第一是「圍村哭嫁」,編舞擷取1960年代的哭嫁儀式,將眾姐妹圍著新娘哭別的大床化成暴力的場所,被送往洞房的女子為了傳宗接代的任務,迎接陌生男子仿若強暴的交合。舞台上安放一張彈床,從上面落下一堆艷紅的布條,梅卓燕坐在上面抱著紅布彈跳,形構動盪不安的肢體,發出不成聲調的吟唱,性與暴力以非常血腥的視覺感官陳述,然後燈光突然轉藍,紅色的血海變成黑色的布幔,詭異地呈現了死亡的陰影,作為喜慶的紅色釋放危險的訊號,是掠奪女子貞潔、青春和生命的元兇,卻無由反抗。

第二是「廣東婚禮」,現實職業也是男大妗的陳建文將婚嫁的習俗以戲劇的形式呈現,依然是那些「花合歡,花合抱」、「燒著對龍鳳燭,翻起個姻緣簿」和「飲過新人茶,富貴又榮華」等道喜辭,卻加入震音、拉長或截斷的敘述、古怪而滑稽的語調、或扭著拉丁舞步的身段,帶出反諷的意味,質疑喜慶的祝賀是否真的能夠兌現幸福的承諾?還是漸漸已成慣性的習套與陳腔?在「過大禮」的環節,陳建文甚至將傳統的龍鳳燭、禮餅、椰子、海味、糖果、茶葉等吉祥物,換置為掃把、垃圾鏟、滅火筒、塑膠鎖鏈、人造花等日常用品,既詼諧諷喻又充滿陌生化的效果,現場一片笑聲。第三是粵劇《帝女花》的互文,截取〈香劫〉和〈香夭〉兩場的唱詞,像「將柳蔭當做芙蓉帳,明朝駙馬看新娘」、「飄飄鸞鳳帶,盡變喚魂幡」,任白淒美的歌音瀰漫整個劇院。唐滌生這個經典劇目本來就是亂世姻緣的故事,男女主角賜婚之時是國破家亡之日,二人花燭成婚之夜卻要殉國殉情而身亡,《囍》的刻意引用,正是確認和深化了「婚禮即喪禮」的換喻。

所謂「寓言」就是一種虛構書寫,表層有一個敘述線路,內層卻指向隱藏的意念和題旨,關乎歷史、倫理、哲學或宗教的範疇,通過現實的模仿行動展示形而上的詩意與情感。《囍》的寓言也是通過表層的世俗婚禮儀式,暗藏兩個深層結構,第一就是上面論述的女性命運與婚姻體制的暴烈,而第二層展現在城市的消亡,在「梳不順的紊亂」一場中,陳建文rap出由岑偉宗填詞的歌謠,內容從「一梳梳到尾」開始,二十五個梳頭動作梳到香港「後九七」的歷史與社會變化,像洗淨太平地、沙士後會無期、亞視永恆王維基、北上開新戲、放咗數碼港、買座海鮮舫、安心出行睇醫生等等,將劇場的聲光推入深層的寓意,借婚禮的儀典思考城市的命脈。不錯,婚姻是一種契約,城市的生存何嘗不是,舞台上一個女子嫁給一個男人,也可以是一個城市改朝換代的際遇──是盲婚啞嫁還是兩情相悅?是自由戀愛還是父母之命?是彼此承諾還是推卸責任?是信守一生還是出爾反爾?是互相尊重還是卑躬屈膝?是和諧相處還是暴力對待?

《囍》是一齣沒有新郎的婚禮,新郎到底在哪裏?隱身的新郎到底是誰?披著紅巾的女子,敬茶如拜祭、留髮如斷頭,一步一驚恐,背景響起的「啲打」嗩吶,剎那分辨不清到底是迎嫁的喜樂?還是送殯的哀悼!

引用書目:

  • Schechner, Richard. Performance Studies: An Introduction. New York & London: Routledge, 2nd Edition. 2002.
  • Preminger, Alex ed. Princeton Encyclopedia of Poetry and Poetics. New Jersey: Princeton UP, Enlarged Edition.

原刊香港:《號外》,2023年6月號


作者

洛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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