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展」(curating)这辞汇在艺术甚至是文化操作愈来愈见普遍。 「策展人」一词的拉丁字源解作守护者,十四世纪末开始应用于博物馆,就是馆藏管理员。后来「策展」再逐渐发展成一个为馆藏分类、保存、诠释及展示的专业,甚至脱离了博物馆的场景,再由视觉艺术,涵盖至音乐、舞蹈等的展演形式,近年更有人提出如「新闻策展」等的说法应用于不同范畴上。诚如德国表演艺术策展人Sigrid Gareis所概说1,剧场或舞蹈从前主要是由节目编排人(programmer)按着一己知识、经验及品味,为艺术节或场馆精选编排一系列的作品。随着近年来美术馆把舞蹈拉进视艺范畴,也愈来愈多人尝试以不同的实验性的独立项目,抗衡建制独揽操控节目大权所涉及的权力关系与文化政治,于是「演艺策展人」就应运而生,她/他们会较主动参与作品的概念、主题或展现方式的发展、表达论述等,甚至会为作品画龙点晴的带出超越作品本身的广阔意义,角色有时犹如新兴戏剧构作(dramaturg),又或者涉足编舞( choreography)的工作。表演策展本身也是一种新兴实践,尚没有丰富的论述,也有待在不同的文化脉络里作试探。在跨领域的混杂世代里摸石过河,也许没必要硬弸弸的把节目编排人或表演策展人两个身份作分野,更重要的是如何在这个新兴的范式转移之下,思考可以如何探索「表演策展」的不同可能?如何面对当中的挑战?
本文尝试以2023年西九文化区首办的「自由舞」舞蹈节为例,探究在编排国际节目与策展当代舞蹈之难,也思索如何按着本土经验继续摸石过河而前行。
自由舞2023:Inbal Pinto《异想客厅》。摄影:Eric Hong @ Moon 9 Image
当代舞策展之难
舞蹈是一种因应不同文化和时代而发展出来的独特肢体表达方式,如何以肢体表达不同的思想感情、情境、关系等,往往配合音乐节奏,或重复或抽象,有异于日常生活中的身体运动,发展成各式各样的展演美学。当代艺术愈来愈着重作品背后的概念,甚至挑战作品形式本身,舞蹈也不只是拘泥于肢体动作所表现的舞蹈语言和美学,更多的是不同形式、舞步在不同时空与文化脉络下展演和产生的意义。
疫情过后,国际交流也「复常」了──但我们能不能反思对所谓的「国际」的惯常世界观?还是所谓的「文化交流」可以在不同的语境产生不同的诠释和意义?当策展人为本地观众带来国外艺术家时,或者都不能只是呈现节目主题或精彩作品,还要思考如何在跨文化的语境下,让大众对可能很艰深也抽象的作品内容和形式感到兴趣,更为观众提供一个可以理解及欣赏作品的脉络?这都不会是容易的事,也是当代艺术/舞蹈策展人及推广者总会面对的挑战。
西九文化区去年首办「自由舞」舞蹈节,以女性编舞者作焦点,在四月中至五月的四星期密集地呈现了五个风格和题材迥异的海外及本地作品,再加上两场展演独立编舞者的「FIRST」创作平台。舞蹈节策划人郑焕美在节目场刊中引言:「无论是在议题或美学上,她们以创新的精神开拓不同的身体叙事形式和语汇,提出更多元、更流动、更多可能性的想像、论述和策略。」对弱势性别的关怀、对当代舞的豪言壮语固然让人动容,那些更多想像和论述的期许又如何实现?那便要看舞蹈节的策展团队与推广者如何把作品构置在香港的文化语境中,好让作品如何在香港当下的被解读并产生特别的文化意义。
「女性编舞家」是一个很广泛的题目,观乎舞蹈节选取的节目,均见编舞者尝试打破传统的创作形式,无论是德国Lisa Rykena及Carolin Jüngst戏仿动画英雄的《女侠传奇》(She Legend),或是比利时Lisbeth Gruwez(与音乐家Maarten Van Cauwenberghe家合作)配合音效以肢体动作重展福音布导者演说的《没有最坏》(It's going to get worse and worse and worse, my friend)、法国Gisèle Vienne《群众》(Crowd)里的慢动作电音派对、以色列Inbal Pinto古灵精怪的动作展现奇异处境和状况的《异想客厅》(Living Room)或是香港资深舞者梅卓燕与男大妗同台探讨婚嫁文化给女性枷锁的《囍──红色的承诺》,都在不同议题上探索各自的身体展演美学,而在策展上又可以怎样把作品的意义传递给本地观众?
女性编舞的(跨)文化密语
自由舞2023:Rykena/ Jüngst《女侠传奇》。 摄影:Eric Hong @ Moon 9 Image
舞蹈节中,《女侠传奇》可算是看来最接近流行文化,却又同时未必能容易引人共鸣的作品。 Rykena/Jüngst参照了由希腊神话以至《铁甲奇侠》、《复仇者联盟》等,解构了这些(男性)英雄角色,并透过她们的身体在简约的剧场空间里重现一个个的奇幻、夸张又狂妄的超现实场景。她们的一个光头一个头顶长辫,身穿高腰短裤子与飞行夹克现身,犹如科幻动画里半人半机械主角,带着大概是拯救宇宙般的重大任务,却在外框多番打转试探才能跳进中央的白色舞台,两位超能女侠时而相辅时而角力,在错摸失误里死去活来。看着她们给观众送上的漫画小书,不难想像她们不只在模仿那些豪迈威武的不死英雄,而是透过她们宣称的酷儿和女性主义角度谐拟和再演释,例如打斗时耍出花拳绣腿,走动时又有点像芭蕾碎步; 她们不是百战不殆的豪杰,却是营营役役的小聪明,刚中带柔又或是阴阳交错,超脱了二元性别的本质分野。演后座谈中有观众问及策展人如何处理《女侠传奇》在香港上演时的文化差异?诚然,要读懂这些戏谑,既要认识欧美的英雄漫画,也要理解非二元性别的身份认同,才更能在滑稽逗趣的肢体表达以外领会弦外之音。如是,怎样让观众准备好从表面怪趣的戏仿,更能进一步明白编舞者尝试挑战某种文化霸权的思考?演后座谈找来本地艺术家及策展人黄嘉瀛以性别角度作简单诠译并与两位舞者对话,也不失是一个可取的尝试。再进一步的话,如何让观众认识舞者所批判的欧美英雄主义漫画,则是有待处理的文化差异了。
自由舞2023:Voetvolk / Lisbeth Gruwez与Maarten Van Cauwenberghe《没有最坏》。摄影:Eric Hong @ Moon 9 Image
舞蹈节呈现另一作品《没有最坏》同样是满载文化密语。宣传文字说编舞家「将演说家的谈吐、神情和手势转化成肢体语汇」,大概交待了舞作的形式。 Gruwez在空洞剧场的长方灯区里出现,一身修长的白衬衣黑长裤黑皮鞋,用鲜明有力的身体动作与表情代替语言作演说,有时柔美有时刚强,在那些音乐混入男声昂然演说片言只语的声景里舞动愈快愈烈,连内里肉色的袜裤头也扯上来束着胸腹,但无论是声效或动作,犹如振臂疾呼的演说都因为重复而变得空洞无谓。宣传或场刊没多说的是,这作品其实参照了经常在美国电视现身的福音布导牧师Jimmy Swaggart,他的演说以弘扬宗教的仁义道德教条见称,曾经借着公开攻击另一布导者的性丑闻而上位,后来却又接连被揭发召妓而离开教会后另起炉灶和儿子再建立自己的传教王国,仍是追随者众。如此荒谬吊诡的现实情节,由2011年底起在荷兰首演及欧美各地巡回,再到今天保守右翼如特朗普(Donald Trump)在美国当选了总统又连任失败(甚至可能被起诉),对照在舞剧后来不断重复既如警世又像恐吓的Swaggart演说句子「It's going to get worse and worse and worse」,实在不无讽刺。来自比利时的Gruwez,挪移了美国的布道演说,本身已涉及跨文化的对话,再搬演到当下的香港,除了展现舞者足以教人屏息静气的身体能量外,如何让观众在文化差异之间更深入理解当中丰富的指涉?这同样是对策展人极大的挑战。
自由舞2023:Gisèle Vienne《群众》。合办机构:Dance Reflections by Van Cleef & Arpels及法国五月艺术节。摄影: Estelle Hanania
相对之下,《群众》在编舞家Vienne着重整体展演的美学下,就在语境以外让观众进入一个自觉的感知状态。在电音(Techno)的强劲节拍里,一班入迷癫狂的人却是在沙地上各自缓缓的又或是定格动画般舞动着,正好让观众从旁细察一场狂野派对中他们各自的身世与迷惘。虽曰《群众》,也说是狂野入迷,却不见得失焦与失控。 Vienne与舞者及美国作家Dennis Cooper共同协作,为每个角色度身订造故事,十五个舞者却是各怀身世,穿上不同服饰,透过不同的身体韵律,无言却呈现了不同的性格和情绪。他们醉酒,他们拥抱,他们打斗,他们嬉笑,他们有时互相依靠,但又在跌碰或静伫间流露一丝寂寞甚至痛苦,他们各自的欲望与情绪都纷纭杂沓,如在一个崩坏又神秘的诡异空间。在一地都是水樽胶杯或被弃置衣服的颓垣败瓦里,即使音乐再强劲,时间却像凝住了。或许作品不是要我们仁心地关怀所谓在社会狭缝中脱轨的一群,又或是提供什么的出路,而是给我们一个参悟人生与生存状态的时空。哪管Vienne原来构思作品乃参考了1913年首演时以原始粗犷的表达手法挑战当时高雅传统的芭蕾舞剧《春之祭》2(The Rite of Spring) ,这种关于人性的沉思已超越作品既定的文化指涉及智性思维,而是透过表演者与叙事、音乐、灯光音乐等丰富的剧场构作,与观者在共享的时空里产生情感共鸣,相对于传统表演,观众在这个多元视点的叙事里能较自由地感知和诠释演出,而这种交互主体性(intersubjectivity)正好在智性诠释以外,给予观众新的舞蹈美学甚至是剧场展演的经验。
近水楼台:没有差异的文化诠释?
如果说跨文化脉络或让观众不易进入作品的语境,本地的作品又必然容易受落吗?
舞蹈节中,本地资深舞者梅卓燕在舞蹈节表演了新作《囍——红色的承诺》,演出的文化符号都与香港文化相关。梅卓燕的风格向来都被形容为中西共融,以她的中国舞底子再发展出她的现代舞,而且舞作总喜从自身(女性)经历出发,也爱从文学经典找灵感,就算只是一把扇一把伞或一块布,都被她舞出丰富细腻的意象。这次《囍》她参借了六十年代以前香港的围头哭嫁典故吟唱和《帝女花》长平公主死婚明志的情节,加上因为疫情由演员转职男大妗的演员陈建文带来各种在广东传统婚嫁礼仪,由过大礼、上头、出门到奉茶、安床,在「丈夫」这角色从缺下,展现了一个女子之身在婚嫁所承受的无形枷锁。嫁娶音乐不时变调或插入了杂音,还有从高空悬挂前后左右摇摆的镜面球,早已让场景都带点诡异,而男大妗本已不寻常的身份,又带点浮夸地欣喜的演出(例如站上一台被隐藏的震动机上颂道「饮过新袍茶,富贵又荣华」,说得东歪西倒五音不全却还是继续陪笑脸),不断引领女子愈来愈步步为营的踌躇独步,口咬丝带花敬拜,爬上梯子奉茶等,都像一个虚浮空洞也不真实的承诺,都见势力悬殊。
自由舞2023:梅卓燕《囍 — 红色的承诺》。摄影:Eric Hong @ Moon 9 Image
舞作最令人屏息静气的,就是梅卓燕分别在中段及未段两场跪着在弹床上不断用力蹦跳,想跃身站起却又站不住再跳弹,大堆红绸铺到床上纠缠,弹簧与帆布被急速重复猛力拉扯的声音带来暴烈的性意象,最后她把弹床翻过来,拉着背景一直挂着的另一长长红绸,仿佛从那些对婚姻的假象中自我解放出来之际,完场时台上还是摆着一盆盆那些囍庆用品,那种徒有仪式的婚姻承诺如阴魂不散,挥之不去⋯⋯无论是那些红色喜庆的婚嫁装饰或用品对本地观众来说固然不难理解,加上梅卓燕善于以身体呈现个人感性,看着演出那些挣扎与抑压也自然能够对位入号了,甚至联想到对当下社会的政治现实状况隐喻。尤其我看的那场正是香港舞蹈联盟团购订票的,夹在一群专业舞蹈观众之间,我感受到观众会给舞技不容置疑的梅卓燕喝采。当舞技与作品内容和意象紧扣起来,就能感动了(本地)观众。既是近水楼台,婚嫁这主题或是引起观众兴趣的宣传榥子,但要是策展人再可进取一点的为作品提供更丰富的主题连结或诠释,譬如说,如何让观众在诠释作品时对传统婚嫁的文化涵意连结当下,引发更多有关性别的省思(共舞者陈建文在一些访问中也提过,现实中当上了男大妗是希望能为同志情侣主持婚礼,正是挑战传统的性别意识),或许更能为作品锦上添花,为作品建构更深厚的批判论说。
自由舞2023:FIRST 创作平台。摄影:Jesse Clockwork @ Moon 9 Image
首届的「自由舞」节目编排能以总被人忽略的女性编舞为焦点固是借得嘉许,而在大部份欧洲作品之外,还展演了「FIRST」创作平台,不少新作(或曰「最新创作意念」)都让人惊喜。大概是因为没有完整作品或大型制作的包袱,六位年轻女舞者(蓝嘉颖、马师雅、邱加希、李思扬、黄碧琪和徐奕婕)展示了她们从西九「国际创意交流计划」出发再探索自己的舞蹈语言,呈现的意念可能轻浮或可能沉重,但都喜见她们各自的主体和个性,潜能满满。而这种开拓性的策展试图,也为当代舞(尤其是在香港的发展)带来前瞻性,让人期待继续发展。除了演出外,舞蹈节还办了「舞蹈赏析工作坊」与讲座探讨当代舞蹈与女性编舞。最有意思的是个别演出前的形体导赏、触感导赏等,尤其是艺术节选取的欧洲作品都承载丰厚的概念与语境,但形体导赏、触感导赏却令人不忘舞蹈是一门身体力行的艺术,让观众在那些未必容易进入的语境外,用身体感受不同编舞者的美学,也算是打开了推广舞蹈的一扇窗。
自由舞2023:舞蹈赏析工作坊
自由舞2023:Rykena/Jüngst《女侠传奇》- 演前形体导赏。摄影:Cheung Chi Wai @ Moon 9 Image
自由舞2023:Rykena/Jüngst《女侠传奇》- 演前触感导赏。摄影:Cheung Chi Wai @ Moon 9 Image
话说回来,按Gareis的概论,由节目编排至策展的实践,多少是建制主办与独立策展之间的游移。西九文化区以建制之身,一直尝试策划不同节目,进取地推广当代的表演艺术。若说传统上节目编排就是当节目买手搞艺术节或一般的艺术推广,策展则是以特定策略与艺术家一起探索表演艺术,并建构有关的批判论述──西九的演艺策划团队也得思考怎样在两者之间定位与前行。 「自由舞」不失是一个开创性的节目,都说演艺策展本身也是摸石过河的实践,如何继续走下去,带来令人惊喜舞作之外,也让舞蹈走进本地的语境,作更深度的交流,为香港的当代舞蹈创造批判性的论述?就有待慢慢的用心摸索与发展箇中的策展攻略了。
1 Gareis, Sigrid. “What Is a Curator in the Performing Arts?” OnCurating, Issue 55 (Curating Dance: Decolonizing Dance), Jan 2023. https://www.on-curating.org/issue-55 -reader/what-is-a-curator-in-the-performing-arts.html
2《春之祭》由俄裔的史特拉汶斯基( Igor Stravinsky )作曲及尼金斯基(Vaslav Nijinsky)编舞,于1913年在法国巴黎首演时,因其异于传统优雅的表现手法,在戏院里令文人雅士骚动起来,事后有人批评作品离经叛道,但随着时代发展《春之祭》已成为划时代的经典,因为它为音乐、舞蹈甚至文化艺术赋予了新的定义,在整个世纪以来不少著名舞团或舞者都在不同时期重新搬演过这作品。详细可参阅:古斯〈《春之祭》:剖析主题动机及各芭蕾舞版本〉,原文刊于香港节庆管弦乐团音乐会场刊,201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