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自由舞2023」看當代舞蹈的策展攻略
13.6.2023 | dance

「策展」(curating)這辭彙在藝術甚至是文化操作愈來愈見普遍。「策展人」一詞的拉丁字源解作守護者,十四世紀末開始應用於博物館,就是館藏管理員。後來「策展」再逐漸發展成一個為館藏分類、保存、詮釋及展示的專業,甚至脫離了博物館的場景,再由視覺藝術,涵蓋至音樂、舞蹈等的展演形式,近年更有人提出如「新聞策展」等的說法應用於不同範疇上。誠如德國表演藝術策展人Sigrid Gareis所概說1,劇場或舞蹈從前主要是由節目編排人(programmer)按著一己知識、經驗及品味,為藝術節或場館精選編排一系列的作品。隨著近年來美術館把舞蹈拉進視藝範疇,也愈來愈多人嘗試以不同的實驗性的獨立項目,抗衡建制獨攬操控節目大權所涉及的權力關係與文化政治,於是「演藝策展人」就應運而生,她/他們會較主動參與作品的概念、主題或展現方式的發展、表達論述等,甚至會為作品畫龍點晴的帶出超越作品本身的廣闊意義,角色有時猶如新興戲劇構作(dramaturg),又或者涉足編舞( choreography)的工作 。表演策展本身也是一種新興實踐,尚沒有豐富的論述,也有待在不同的文化脈絡裏作試探。在跨領域的混雜世代裏摸石過河,也許沒必要硬弸弸的把節目編排人或表演策展人兩個身份作分野,更重要的是如何在這個新興的範式轉移之下,思考可以如何探索「表演策展」的不同可能?如何面對當中的挑戰?

本文嘗試以2023年西九文化區首辦的「自由舞」舞蹈節為例,探究在編排國際節目與策展當代舞蹈之難,也思索如何按著本土經驗繼續摸石過河而前行。

 自由舞2023:Inbal Pinto《異想客廳》;攝影:Eric Hong @ Moon 9 Image

自由舞2023:Inbal Pinto《異想客廳》。攝影:Eric Hong @ Moon 9 Image

當代舞策展之難

舞蹈是一種因應不同文化和時代而發展出來的獨特肢體表達方式,如何以肢體表達不同的思想感情、情境、關係等,往往配合音樂節奏,或重複或抽象,有異於日常生活中的身體運動,發展成各式各樣的展演美學。當代藝術愈來愈著重作品背後的概念,甚至挑戰作品形式本身,舞蹈也不只是拘泥於肢體動作所表現的舞蹈語言和美學,更多的是不同形式、舞步在不同時空與文化脈絡下展演和產生的意義。

疫情過後,國際交流也「復常」了──但我們能不能反思對所謂的「國際」的慣常世界觀?還是所謂的「文化交流」可以在不同的語境產生不同的詮釋和意義?當策展人為本地觀眾帶來國外藝術家時,或者都不能只是呈現節目主題或精彩作品,還要思考如何在跨文化的語境下,讓大眾對可能很艱深也抽象的作品內容和形式感到興趣,更為觀眾提供一個可以理解及欣賞作品的脈絡?這都不會是容易的事,也是當代藝術/舞蹈策展人及推廣者總會面對的挑戰。

西九文化區去年首辦「自由舞」舞蹈節,以女性編舞者作焦點,在四月中至五月的四星期密集地呈現了五個風格和題材迥異的海外及本地作品,再加上兩場展演獨立編舞者的「FIRST」創作平台。舞蹈節策劃人鄭煥美在節目場刊中引言:「無論是在議題或美學上,她們以創新的精神開拓不同的身體敘事形式和語彙,提出更多元、更流動、更多可能性的想像、論述和策略。」對弱勢性別的關懷、對當代舞的豪言壯語固然讓人動容,那些更多想像和論述的期許又如何實現?那便要看舞蹈節的策展團隊與推廣者如何把作品構置在香港的文化語境中,好讓作品如何在香港當下的被解讀並產生特別的文化意義。

「女性編舞家」是一個很廣泛的題目,觀乎舞蹈節選取的節目,均見編舞者嘗試打破傳統的創作形式,無論是德國Lisa Rykena及Carolin Jüngst戲仿動畫英雄的《女俠傳奇》(She Legend),或是比利時Lisbeth Gruwez(與音樂家Maarten Van Cauwenberghe家合作)配合音效以肢體動作重展福音佈導者演說的《沒有最壞》(It’s going to get worse and worse and worse, my friend)、法國Gisèle Vienne《群眾》(Crowd)裏的慢動作電音派對、以色列Inbal Pinto古靈精怪的動作展現奇異處境和狀況的《異想客廳》(Living Room)或是香港資深舞者梅卓燕與男大妗同台探討婚嫁文化給女性枷鎖的《囍──紅色的承諾》,都在不同議題上探索各自的身體展演美學,而在策展上又可以怎樣把作品的意義傳遞給本地觀眾?

女性編舞的(跨)文化密語

自由舞2023:Rykena/ Jüngst《女俠傳奇》。攝影:Eric Hong @ Moon 9 Image

舞蹈節中,《女俠傳奇》可算是看來最接近流行文化,卻又同時未必能容易引人共鳴的作品。Rykena/Jüngst參照了由希臘神話以至《鐵甲奇俠》、《復仇者聯盟》等,解構了這些(男性)英雄角色,並透過她們的身體在簡約的劇場空間裏重現一個個的奇幻、誇張又狂妄的超現實場景。她們的一個光頭一個頭頂長辮,身穿高腰短褲子與飛行夾克現身,猶如科幻動畫裏半人半機械主角,帶著大概是拯救宇宙般的重大任務,卻在外框多番打轉試探才能跳進中央的白色舞台,兩位超能女俠時而相輔時而角力,在錯摸失誤裏死去活來。看著她們給觀眾送上的漫畫小書,不難想像她們不只在模仿那些豪邁威武的不死英雄,而是透過她們宣稱的酷兒和女性主義角度諧擬和再演釋,例如打鬥時耍出花拳繡腿,走動時又有點像芭蕾碎步; 她們不是百戰不殆的豪傑,卻是營營役役的小聰明,剛中帶柔又或是陰陽交錯,超脫了二元性別的本質分野。演後座談中有觀眾問及策展人如何處理《女俠傳奇》在香港上演時的文化差異?誠然,要讀懂這些戲謔,既要認識歐美的英雄漫畫,也要理解非二元性別的身份認同,才更能在滑稽逗趣的肢體表達以外領會弦外之音。如是,怎樣讓觀眾準備好從表面怪趣的戲仿,更能進一步明白編舞者嘗試挑戰某種文化霸權的思考?演後座談找來本地藝術家及策展人黃嘉瀛以性別角度作簡單詮譯並與兩位舞者對話,也不失是一個可取的嘗試。再進一步的話,如何讓觀眾認識舞者所批判的歐美英雄主義漫畫,則是有待處理的文化差異了。

由舞2023:Voetvolk / Lisbeth Gruwez與Maarten Van Cauwenberghe《沒有最壞》。攝影:Eric Hong @ Moon 9 Image

舞蹈節呈現另一作品《沒有最壞》同樣是滿載文化密語。宣傳文字說編舞家「將演說家的談吐、神情和手勢轉化成肢體語彙」,大概交待了舞作的形式。Gruwez在空洞劇場的長方燈區裏出現,一身修長的白襯衣黑長褲黑皮鞋,用鮮明有力的身體動作與表情代替語言作演說,有時柔美有時剛強,在那些音樂混入男聲昂然演說片言隻語的聲景裏舞動愈快愈烈,連內裏肉色的襪褲頭也扯上來束著胸腹,但無論是聲效或動作,猶如振臂疾呼的演說都因為重複而變得空洞無謂。宣傳或場刊沒多說的是,這作品其實參照了經常在美國電視現身的福音佈導牧師Jimmy Swaggart,他的演說以弘揚宗教的仁義道德教條見稱,曾經藉著公開攻擊另一佈導者的性醜聞而上位,後來卻又接連被揭發召妓而離開教會後另起爐灶和兒子再建立自己的傳教王國,仍是追隨者眾。如此荒謬弔詭的現實情節,由2011年底起在荷蘭首演及歐美各地巡迴,再到今天保守右翼如特朗普(Donald Trump)在美國當選了總統又連任失敗(甚至可能被起訴),對照在舞劇後來不斷重複既如警世又像恐嚇的Swaggart演說句子「It’s going to get worse and worse and worse」,實在不無諷刺。來自比利時的Gruwez,挪移了美國的佈道演說,本身已涉及跨文化的對話,再搬演到當下的香港,除了展現舞者足以教人屏息靜氣的身體能量外,如何讓觀眾在文化差異之間更深入理解當中豐富的指涉?這同樣是對策展人極大的挑戰。

自由舞2023:Gisèle Vienne《群眾》。合辦機構:Dance Reflections by Van Cleef & Arpels及法國五月藝術節。攝影: Estelle Hanania

相對之下,《群眾》在編舞家Vienne著重整體展演的美學下,就在語境以外讓觀眾進入一個自覺的感知狀態。在電音(Techno)的強勁節拍裏,一班入迷癲狂的人卻是在沙地上各自緩緩的又或是定格動畫般舞動著,正好讓觀眾從旁細察一場狂野派對中他們各自的身世與迷惘。雖曰《群眾》,也說是狂野入迷,卻不見得失焦與失控。Vienne與舞者及美國作家Dennis Cooper共同協作,為每個角色度身訂造故事,十五個舞者卻是各懷身世,穿上不同服飾,透過不同的身體韻律,無言卻呈現了不同的性格和情緒。他們醉酒,他們擁抱,他們打鬥,他們嬉笑,他們有時互相依靠,但又在跌碰或靜佇間流露一絲寂寞甚至痛苦,他們各自的欲望與情緒都紛紜雜沓,如在一個崩壞又神秘的詭異空間。在一地都是水樽膠杯或被棄置衣服的頹垣敗瓦裏,即使音樂再強勁,時間卻像凝住了。或許作品不是要我們仁心地關懷所謂在社會狹縫中脫軌的一群,又或是提供甚麼的出路,而是給我們一個參悟人生與生存狀態的時空。哪管Vienne原來構思作品乃參考了1913年首演時以原始粗獷的表達手法挑戰當時高雅傳統的芭蕾舞劇《春之祭》2(The Rite of Spring) ,這種關於人性的沉思已超越作品既定的文化指涉及智性思維,而是透過表演者與敍事、音樂、燈光音樂等豐富的劇場構作,與觀者在共享的時空裏產生情感共鳴,相對於傳統表演,觀眾在這個多元視點的敍事裏能較自由地感知和詮釋演出,而這種交互主體性(intersubjectivity)正好在智性詮釋以外,給予觀眾新的舞蹈美學甚至是劇場展演的經驗。

近水樓台:沒有差異的文化詮釋?

如果說跨文化脈絡或讓觀眾不易進入作品的語境,本地的作品又必然容易受落嗎?

舞蹈節中,本地資深舞者梅卓燕在舞蹈節表演了新作《囍——紅色的承諾》,演出的文化符號都與香港文化相關。梅卓燕的風格向來都被形容為中西共融,以她的中國舞底子再發展出她的現代舞,而且舞作總喜從自身(女性)經歷出發,也愛從文學經典找靈感,就算只是一把扇一把傘或一塊布,都被她舞出豐富細膩的意象。這次《囍》她參借了六十年代以前香港的圍頭哭嫁典故吟唱和《帝女花》長平公主死婚明志的情節,加上因為疫情由演員轉職男大妗的演員陳建文帶來各種在廣東傳統婚嫁禮儀,由過大禮、上頭、出門到奉茶、安牀,在「丈夫」這角色從缺下,展現了一個女子之身在婚嫁所承受的無形枷鎖。嫁娶音樂不時變調或插入了雜音,還有從高空懸掛前後左右搖擺的鏡面球,早已讓場景都帶點詭異,而男大妗本已不尋常的身份,又帶點浮誇地欣喜的演出(例如站上一台被隱藏的震動機上頌道「飲過新袍茶,富貴又榮華」,說得東歪西倒五音不全卻還是繼續陪笑臉),不斷引領女子愈來愈步步為營的躊躇獨步,口咬絲帶花敬拜,爬上梯子奉茶等,都像一個虛浮空洞也不真實的承諾,都見勢力懸殊。

自由舞2023:梅卓燕《囍 — 紅色的承諾》。攝影:Eric Hong @ Moon 9 Image

舞作最令人屏息靜氣的,就是梅卓燕分別在中段及未段兩場跪著在彈床上不斷用力蹦跳,想躍身站起卻又站不住再跳彈,大堆紅綢舖到床上糾纏,彈簧與帆布被急速重復猛力拉扯的聲音帶來暴烈的性意象,最後她把彈床翻過來,拉著背景一直掛著的另一長長紅綢,彷彿從那些對婚姻的假象中自我解放出來之際,完場時台上還是擺著一盆盆那些囍慶用品,那種徒有儀式的婚姻承諾如陰魂不散,揮之不去⋯⋯無論是那些紅色喜慶的婚嫁裝飾或用品對本地觀眾來說固然不難理解,加上梅卓燕善於以身體呈現個人感性,看著演出那些掙扎與抑壓也自然能夠對位入號了,甚至聯想到對當下社會的政治現實狀況隱喻。尤其我看的那場正是香港舞蹈聯盟團購訂票的,夾在一群專業舞蹈觀眾之間,我感受到觀眾會給舞技不容置疑的梅卓燕喝采。當舞技與作品內容和意象緊扣起來,就能感動了(本地)觀眾。既是近水樓台,婚嫁這主題或是引起觀眾興趣的宣傳榥子,但要是策展人再可進取一點的為作品提供更豐富的主題連結或詮釋,譬如說,如何讓觀眾在詮釋作品時對傳統婚嫁的文化涵意連結當下,引發更多有關性別的省思(共舞者陳建文在一些訪問中也提過,現實中當上了男大妗是希望能為同志情侶主持婚禮,正是挑戰傳統的性別意識),或許更能為作品錦上添花,為作品建構更深厚的批判論說。

自由舞2023:FIRST 創作平台。攝影:Jesse Clockwork @ Moon 9 Image

首屆的「自由舞」節目編排能以總被人忽略的女性編舞為焦點固是藉得嘉許,而在大部份歐洲作品之外,還展演了「FIRST」創作平台,不少新作(或曰「最新創作意念」)都讓人驚喜。大概是因為沒有完整作品或大型製作的包袱,六位年輕女舞者(藍嘉穎、馬師雅、邱加希、李思颺、黃碧琪和徐奕婕)展示了她們從西九「國際創意交流計劃」出發再探索自己的舞蹈語言,呈現的意念可能輕浮或可能沉重,但都喜見她們各自的主體和個性,潛能滿滿。而這種開拓性的策展試圖,也為當代舞(尤其是在香港的發展)帶來前瞻性,讓人期待繼續發展。除了演出外,舞蹈節還辦了「舞蹈賞析工作坊」與講座探討當代舞蹈與女性編舞。最有意思的是個別演出前的形體導賞、觸感導賞等,尤其是藝術節選取的歐洲作品都承載豐厚的概念與語境,但形體導賞、觸感導賞卻令人不忘舞蹈是一門身體力行的藝術,讓觀眾在那些未必容易進入的語境外,用身體感受不同編舞者的美學,也算是打開了推廣舞蹈的一扇窗。

自由舞2023:舞蹈賞析工作坊

自由舞2023:Rykena/Jüngst《女俠傳奇》- 演前形體導賞。攝影:Cheung Chi Wai @ Moon 9 Image

自由舞2023:Rykena/Jüngst《女俠傳奇》- 演前觸感導賞。攝影:Cheung Chi Wai @ Moon 9 Image

話說回來,按Gareis的概論,由節目編排至策展的實踐,多少是建制主辦與獨立策展之間的游移。西九文化區以建制之身,一直嘗試策劃不同節目,進取地推廣當代的表演藝術。若說傳統上節目編排就是當節目買手搞藝術節或一般的藝術推廣,策展則是以特定策略與藝術家一起探索表演藝術,並建構有關的批判論述──西九的演藝策劃團隊也得思考怎樣在兩者之間定位與前行。「自由舞」不失是一個開創性的節目,都說演藝策展本身也是摸石過河的實踐,如何繼續走下去,帶來令人驚喜舞作之外,也讓舞蹈走進本地的語境,作更深度的交流,為香港的當代舞蹈創造批判性的論述?就有待慢慢的用心摸索與發展箇中的策展攻略了。

1  Gareis, Sigrid. “What Is a Curator in the Performing Arts?” OnCurating, Issue 55 (Curating Dance: Decolonizing Dance), Jan 2023. https://www.on-curating.org/issue-55-reader/what-is-a-curator-in-the-performing-arts.html

2《春之祭》由俄裔的史特拉汶斯基( Igor Stravinsky )作曲及尼金斯基(Vaslav Nijinsky)編舞,於1913年在法國巴黎首演時,因其異於傳統優雅的表現手法,在戲院裏令文人雅士騷動起來,事後有人批評作品離經叛道,但隨著時代發展《春之祭》已成為劃時代的經典,因為它為音樂、舞蹈甚至文化藝術賦予了新的定義,在整個世紀以來不少著名舞團或舞者都在不同時期重新搬演過這作品。詳細可參閱:古斯〈《春之祭》:剖析主題動機及各芭蕾舞版本〉,原文刊於香港節慶管弦樂團音樂會場刊,2016年8月。

by

Wen Y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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